库斯·贝克和他的南非报业集团的故事,很有戏剧性。杰罗姆曾花了几个月时间研究南非报业的前世今生及其高管团队, 并以从未被中文报道的资讯写了洋洋数万言的几篇深入报道 。“南非报业”这中文名也是杰罗姆百般无奈之下的权宜翻译,此前,人们一般直呼其英文名Naspers。(注一)但是,对那个惊世传奇的理解仍觉肤浅,仍然无法对其成功的路径与模式进行准确而有高度的概括。

这活的确不好干。身为南非报业崛起的总设计师,库斯·贝克从未正面谈过这个问题。但是,库斯·贝克最近在接受南非媒体 Moneyweb 专访时,坦率地谈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以十分坦率而专业的方式,和盘托出了自己家的老底

库斯·贝克说:

“成功不会教给你任何东西,你可以从成功中得到的仅仅只是‘我多聪敏啊’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这不会带你去任何地方。”

这段话是很一般的心灵鸡汤,对不对?很多人说过类似的话。比较精彩的是下面这一段:

“但是失败可以改善你自己,让你在下一次尝试时做得更好一些。举个例子,1997年,我们带着我们的互联网投资进入了中国,我们的三个项目全部失败了,不是部分,是完全失败了。我们最大的一个投资项目是在北京的互联网接入服务(杰罗姆注:有谁还记得吗?)。这项服务的规模当时在北京排行第二。我们损失了所有的投入,8000万美金,我们辞退了150位员工,关门大吉。”

这个故事,触目惊心, 但在2015年,杰罗姆早已经借助他的同事之口完整讲过了,而且讲得更为生动 。不过,下面的故事,才是真正精彩的部分,杰罗姆在整个研究过程中,从未遭遇过。南非报业这位中国互联网垦荒期的“烈士”并没有撤回非洲,去舔自己的伤口。库斯·贝克把派往中国的员工们召回南非,进行了无情的自我剖析,然后再出发回中国,寻求复活的机会。

“然后,我们坐下来琢磨:好吧,为什么我们在中国波澜壮阔的互联网大潮中居然崩盘了?我们发现,我们有五位专门请来的西方的专业经理人,他们周五晚上和周末不工作,不象勤奋的中国人,夜以继日。但花在他们身上的开销,比中国员工高出三倍,更糟的是,他们并不特别聪明,等等等等。我们分析了我们曾经的做法,我们决定,下一次,采用完全相反的做法。”

呵呵,库斯·贝克的反省很感性,对来自西方的经理人们的工作作风与态度好象挺有意见。这样的逆转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高明之处。把开网店怎么找货源的责任完全推给高薪请来的西方,应该主要是美国的互联网专业职业经理人,也并不十分厚道,是不是?且慢做结论。库斯·贝克的下面这段话,才是精髓,才体现了一个工商管理硕士的修为。

“所以,我们说,在中国做互联网事业,我们不要试图扮演领航者,让我们做追随者吧。让我们寻找中国的聪明的企业家,寻找当地很少说英语的人,然后,追随他们,用钱支持他们,当他们需要评论的时候,给他们评论。”

就这样,南非报业在中国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已经被证明有效的互联网产品与服务,与熟悉中国国情的勤勉的奉行“追随”战略的中国创业者,与耐心、殷实的甩手掌柜型同样信仰“追随”战略的战略投资者相结合,一口气催生了两个世界级的互联网十强企业 —— 腾讯、南非报业。

库斯·贝克说:

“我们在中国最终之所以能取得巨大成功,正是因为我们在那里失败得很早,而且失败得很惨。惨败逼使我们改变了策略。如果我们当时的第一批投资成功了,并顺理成章地坚持那样的策略,今天,我们可能在中国市场中完全不复存在了,就象一些西方公司那样。”

库斯·贝克说得很坦率。这样的“隐私”并不怎么上台面。在所谓创新是互联网世界最大的政治正确的氛围下,“追随”战略并不登大雅之堂。但是,追随战略的确创造了目前全球范围内唯一的一个由报业集团发展而来的市值600亿美元上下的互联网巨头。这个巨头虽然不是中国的报业集团,但的确是中国制造的,而且仅仅花了3200万美元。这样的案例,对正在寻求媒体融合,寻求打造互联网时代的主流媒体集团的中国媒体集团,有多少借鉴意义呢?

库斯·贝克关于中国的这几段话,是不是有些震撼?库斯·贝克是如何在中国学习,如何成长的?追随中国人!库斯·贝克所说的中国人,显然指的是腾讯的马化腾与他的创业兄弟们。库斯·贝克的成功,正是马化腾们的成功。 库斯·贝克找到了困境中的马化腾和他的小伙伴们,以资金支持他们,并从不干预他们的经营。从入股开始直到今天,南非报业的占股比例从50%下降到了34%,但南非报业没有卖出过一张腾讯的股票 。34%的腾讯股票市值,几乎等于南非报业全部的市值。因此,也许可以有一问:究竟是马化腾,还是库斯·贝克把南非报业带到了全球互联网十强的位置?

他俩也许都不是,真正带领南非报业走出非洲的英雄,是“追随”战略。南非报业从来不是互联网上的创新者,也从来不是什么主流媒体的领头羊。但是,他们在信息时代的每一个大浪中,作为追随者,都获得了丰厚的回报。相关的故事,杰罗姆在 《拥有腾讯的南非报业,苦苦寻觅下一个腾讯》 一文中已经完整讲过了,只是,当时没能以库斯·贝克的“追随”战略来拔高。

库斯·贝克以及他的继任者们关注的是实实在在的发展,而不是什么虚名。2014年,时代周刊驻硅谷记者站站长出身的红杉资本传奇资本家迈克尔·莫里茨以十分罕见的方式,在LinkIn发表了一篇长文,盛赞南非报业,痛贬纽约时报,引发了一场著名的争议。美国的主流媒体不大看得上这位南非土豪,以及他带领的“土豪”南非报业。他们认为就新闻专业主义而言,南非报业根本没有资格与纽约时报比较,其旗下甚至没有一家拥有全球话语权的媒体。言语之间,有一层意思跃然纸上:除了豪赌赢了把大的,除了有钱,南非报业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并不厚道的一位美国学者,甚至还专门踩南非报业的痛脚,说南非报业的第一桶金,源自当时实行种族隔离政策的南非政府给予南非报业的付费电视特许经营权。这位学者可能选择性地遗忘了,二战后,美国政府曾找纽约时报,要他们牵头创办一家电视台,人家纽约时报觉着电视远离主业,把美国政府送上门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坚决谢绝了。在这一点上,纽约时报与南非报业还真没有什么可比性,问题只是,你要如何比。

纽约时报近二十年来的数字化转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其付费墙模式独步全球,但是,这家被称为灰贵妇的旗舰媒体经济上每况愈下,目前的总市值仅19亿美元,远不如中国的许多报业集团。南非报业完全可以以其市值的一个小小的零头买下纽约时报。但是,库斯·贝克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可以买下纽约时报,但我们没有兴趣。库斯·贝克有兴趣的是下一个南非报业。

事实上,库斯·贝克不仅在中国实施了“追随”战略,他一直在全球各地实施这个战略,并且同样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正是这个谦卑的追随战略,让库斯·贝克把南非报业带上了信息高速高路,并且一路狂飙。在西方,董事长通常处于半退休状态,CEO才是企业真正的掌舵人。接替库斯·贝克CEO重责的三十多岁少壮派鲍勃·范迪克(Bob van Dijk)也在忠实推进这一战略,只要不出昏招,南非报业的追随战略将使其辉煌可以在最近的将来一直延续下去。有人问鲍勃·范迪克是不是会卖腾讯股票,他的回应没有悬念:“腾讯管理团队,无可争议的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管理团队之一。这个强有力的团队,与中国这个仍然具有巨大增长潜力的市场结合在一起,让我们只能说,我们对腾讯有着充分的信心。”

顺便说一下,懂追随战略的并不只有南非报人。21世纪初的中国报人中间也有人懂,而且是手中拥有大笔现金的报人,比如徐世平。在21世纪初,第一次互联网泡沫破灭之时,东方网集资6亿元人民币诞生了,徐世平身为当时的东方网总编辑,提出用手头充沛的现金,投资股价跌无可跌但业务仍涨势如虹的中国头版新闻网站新浪。由于种种原因,徐世平们的构思没有落笔,但其提案,充分展现了中国第一代从传统媒体转型而来的新媒体人的视野与气慨,并不输库斯·贝克多少条街。

库斯·贝克与南非报业的故事,也许不可复制,无法学习。不过,提气。这个故事证明了,在许多人心目中老态龙钟的报业集团,在某些情况下,是可以走出苦海,再造自我的,如果这个报业集团足够幸运,足够勇敢,足够睿智的话,如果这个报业集团的领军者,恰好具有批评与自我批评能力的话。

库斯·贝克十分谦卑。他在访谈中告诉 Moneyweb 的主持人汉娜·扎蒂说:

“我发现,一个人不可能预测未来。2002年的时候,没有人预见到社交媒体会成大器。那一年,世界上有五个社交媒体公司,我们有机会投资其中的两个,但我们拒绝了。两年后,Facebook诞生了,改变了世界。后来的 Instagram 或者 Twitter,都是相当反直觉的,很少有人可以在第一时间肯定他们的未来。那么, 你如何在一个你不能预见未来的世界里生存 ?我常常会对自己很生气,因为我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我常常没有判断力。未来是不可知的,每年年初你都可以看到经济学家们在预测经济。他们甚至可以给你一个精确的预测数字,比如,GDP增长2.3%什么的,精确到小数点以后。那全是胡扯。我们只能与不确定性为伴,只能去适应种种不确定性。但是,我们完全不必为不确定性感觉困扰,它一直在那里。”

事实上,机会不也正好一直在那里吗?